Monday, December 26, 2005




其二:失魂者(短篇)

唯有當倒頭栽在泥地上,下頦磕著了地,意識尚未完全消失那一瞬間,他的皮膚重新觸著感著了土地,嘴舌聞著嚐著了潮水鹹鹹的滋味,仿佛回到了令人懷念的舊日。然而不過一下仔的時間,目睭就再睜不開,身體就離開土地,輕飄飄地浮起來了。

「哦,我咁是又擱作暝夢?」嘴尾苦苦的。新死的鬼魂還沒習慣自己的新身份,有點茫茫然的坐在泥灘上,他看看身邊滿是泥漿的自己,似乎有點理解自己已經死去,卻又不那麼確定。看看四周,好像并沒什麼大事發生啊,又想不起自己為什麼會坐在這里,只記得那鬼魅一般的烏闇與刺骨的凍寒,埃呵,頭耐也按怩像裂了一般。他於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往前走了几步,這才發現岸上稀稀落落的站了好些人,其中有兩個是警察。發生了什麼事?看起來大家都沒什麼異樣地在閒聊。他於是繼續往岸上走去,沒有人對他多加注意。那個較為年長的警察,一邊抽著煙,卻不時往這裏拋來一個曖昧的眼光。失魂者順著他的眼光往後面望,看見了還趴在那裡的自己,姿勢像一副被棄置的帆桅,他有點認不出自己了。

失魂者只好在步道上的木椅坐了下來,原來打算問問坐在旁邊發呆的小姐發生了什麼事,但是看她傻傻又有點嚴肅的望著前方,一副不想被打擾的模樣,只好作罷。

嗯,這步道有夠水,這就是政治人物說的「進步」、「繁榮」吧,失魂者突然感慨起來,活著時還真從未想過這些,代誌一大拖,打拼找吃都顧不及了,誰還有閒去想這呀?

可是,更早以前,自己還是年輕細漢時,他又突然想起,那時,日子雖然也艱苦,卻過得是快活的,飯大碗大碗的吃,吃飽了就去幹活,一切再簡單不過。「本成這箍圍仔攏是塍,自這瓦火車頭兮所在到內山啊,攏是塍哩!彼時牛可真多呀,犁田的犁田,拉車的拉車 …… 彼時啊,人走在路上免穿鞋……。」鬼魂比劃著雙手,但小姐沒有理它。那像現在,他又訕訕想道,現在總覺得一切都黯黯淡淡的,總覺著鬱卒,就像淡水河的水濁濁;現此時的人也不快樂呀,透暝不眠的,或睏袂落眠的。「你咁無知影嗎,乍多人作歹,砍人的、騙人的、自殺的、吃人的也有啦……,」但他突然想起自己也已成為其中之一了,便喃喃地低語起來。奇怪呀!不過就幾十年麼,怎麼就將一切給改變了?失魂者想不透,曾經以為會那樣一直過完一世人的呀!

過了不久,小姐站起來走掉了。再過了一陣,那兩個年輕的海務人員終於不知從哪弄來了擔架,把屍體裝到「死人袋」中,然後把它從泥灘上抬到岸邊一棵大樹下;原來在觀看的那兩個閒人也不知從哪弄來了一疊冥紙與一支香,就地點了放在屍體頭部前端。做完這些以後,大家就無事可做了,然後就慢慢地散開了。失魂者默默地站在一邊看著,覺得這樣自己看起來總算比較像具屍體了,也就安心了一點。

日頭的倒影慢慢地移進了淺灘的水灣里,與河中央的日影搖搖迤迤地連成一串黃金色的光柱,像自己被拖磨的青春,海水湧過來湧過去,像哪一首歌里唱的「飄浪的人生……」。這世人他成就了什麼呢?老來連個像樣的家都沒有。幹!酒呢?酒厚厚喝乎伊乾。

哦對啦!自己好像就是透暝醉倒在河邊的,倒下前還把酒瓶擲得老遠。記憶突然變得無法承受地清晰起來,失魂者惶惶然地,左顧右盼,「啥米牛頭馬面,幹!按怎到現在還一個鬼影都沒有?」他失去歸屬感已經太久了,管他天堂地獄或西方極樂,他只想快點有人來把它領走。

天色很快的暗了,看看自己至今仍沒人認領的屍身,這行無路,無依無靠的無主魂魄,終於哀哀的痛哭起來…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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