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December 26, 2005


失魂紀(短篇)

【失魂者,悠悠惚惚,失去主宰也。】


其一:異鄉客

昨天一具屍體躺在沉睡的祂的對岸。姿勢像一座引不起注意的裝置藝術,擱淺在灰色的泥灘。就幾步開外,有人若無其事的在釣魚。怎會這樣呢?異鄉客望望那釣魚的人,再望望站在岸上這邊不動聲色地和幾位阿伯抽煙聊天的警官,然後說服自己若無其事地坐在一邊。

那真是一個人嗎?是啊,是個五六十歲的老人吧,鐵黑著臉,手腳僵直的伏在泥漿上;離老人幾步開外有人在起勁地釣魚,離他遠一點的泥灘上有兩個人正忙碌的從石頭上採集生蠔,更遠一點的岸邊站著的便是兩個不動聲色的警察、兩個匆匆趕來後不動聲色的水務人員,和几個無所事事的閒人。異鄉客感覺,像是走進了一個沒有人理的夢境。Dejavǔ,一種似曾相識的隔世感。

是他殺嗎?還是自殺?或是酒醉失足?不會是凍死的吧?聽說今年冬天是這島嶼五十年來最冷的一次。無論如何,不像有人在查的樣子,警察似乎只是負責遠遠的看守屍身;是因為接近上班時間,有稀稀落落的人來來往往,所以盡量避免騷動嗎?也許發現蹊蹺的少數幾個人因為感到了這樣的氛圍,便也若無其事,盡量不引起注意,是吧?於是,多數來往或晨運或上班的人才會一無所覺,是這樣嗎?不知道,看看兩位警察的樣子不像準備回答這些問題。於是異鄉客繼續呆呆的坐著。坐了一段時間以後,一直保持「遠觀」姿態的那幾個人以散步的姿態散去,兩個警察也在旁邊坐了下來。來來往往的行人,有的行色匆匆,有的緩緩漫步,卻仍然沒人看見那具屍體。再後來靠近捷運的廣場上喧喧嚷嚷地來了一群由老師領隊的小學生,「風和日麗,白雲藍天 …,」他們唱著,都在廣場旁的草地上依隊坐了下來。

聽說這裡建捷運之前是鐵道,附近都是一片農耕地。異鄉客的朋友在拍攝地方紀錄片,前些天她便跟著朋友去做「田野調查」,現在成了捷運旁違建住戶的一位阿姨說,她從前就住在這附近,有自己的小花園與田地,因捷運工程徵地被迫搬走,領那一點微薄的賠償金根本無法解決遷居問題。「有夠我買一隻柱仔腳」她說。於是便隨便搭了現在這間屋子,也住了幾十年了。有些從捷運站蜂擁而出的遊客會受到這幾戶與週遭環境不搭調的「水上人家」吸引,但多數在路口即被裡面破落、邋遢的景觀及一股海潮融合垃圾的異味逼退。「像這樣的在地老人才能有一些看法和故事吧,我能有什麼意見?」突然想起一位本地朋友不斷問起的「以外國人身份及角度對這裏的觀察及意見」,異鄉客心裡一陣嘀咕。

她不過是一個失了魂魄的人,從自己的國家失望的出走,漂蕩到這個未有自己生活痕跡的地方。離開的時候,那穩坐龍椅長達二十多年之久的首相剛剛風光地榮休,全國各大官方、非官方媒體(包括已被官方收購之媒體),官方、非官方團體,甚或各大種族協會,華人鄉團會館什麼的爭相表達其感恩、謝意、敬仰什麼的,舉國上下一片「皇恩浩蕩」景象,那怕祇要一人提出檢討首相這二十多年功過,勢必要觸犯眾怒,其可預見的下場必然是:毋須首相本人隻字片語即被「反聲討」其不感恩及不愛國,最終落荒而逃。另外,他的政敵仍被理應當然的遺忘在監獄里。

來到這裏,雖然政治亂象不見得好多少,至少那種莫名的壓抑與焦慮減輕很多,是什麼心態?她自己也說不上來。只知道自己下意識的選擇暫時失憶,想把那纏擾多時的沉重與倦怠感遠遠的拋開,拋進眼前的淡水河里。

眼前的淡水河,將是另一個自己曾踏足卻不會留下痕跡的地方。她知道自己對這座島嶼有著不當的想像與企盼,這座不甚大的島嶼及另外一片廣大的土地曾在她青澀、急切、爆發力強卻寂寞的青春歲月,給予了及時的養料。為了這些養料,她懷抱著與父輩們迴異的情感與意識型態,尋根似的走訪了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,同時異常清醒地認同著自己異鄉人的身份,像一隻脫離了身軀的魂魄,孤獨地醒著。

她走過了太多這樣的地方,在彼方,故事走馬燈般的上演,並過去,並繼續著,但是就沒有自己的痕跡。再坐了一陣,異鄉客差點忘了自己為什麼繼續坐在這里,而且有點擔心其中一個警察頻頻投過來的目光(不知是否自己多心),便站起身走開。穿過沿岸的步道過馬路時,還看見一輛救護車停放在步道入口處,司機卻早已不知去向。對了,死者是否「水上人家」的其中一員呢?裡面的獨居老人還真多。

是不是在這樣搏命的時代,每個人多少都有點末世的心態?

有夠荒謬的一天,連同她在內都像是一場荒謬的夢。天!好灰!異鄉客打算回去給這裏「對岸」的友人寫封信,「童:我那厭世之心日趨深重,怎辦?……」她在心裡這樣起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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